曹文轩 擦鞋童

快！！！！

当黄昏来临，行人渐稀，微黄的路灯亮起，终于不再有肮脏的鞋伸到他的面前时，他仰起疲倦的面孔，那对依然乌黑但却显得有点黯淡的眼睛，将会看到什么？
　　街头上，人流中，有一个小小的擦鞋童。

　　乍一看他的背影时，我突然联想到了我的小外甥。我曾给人照过一张与这个孩子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那天，他在野地里疯玩，他的外婆多少次唤他回来帮着剥毛豆，他就是不归。我追住了他，扯着他的耳朵往回拖。他一路咯咯地笑，一路故作痛苦地叫唤。后来他不得不坐在他外婆早已给放好的小凳子上开始很不老实地剥毛豆。那是上午，我家院子中间的一棵极高的水杉树的树顶上，正有一只鸟在鸣啭。我跑回屋里取出相机来，本是想照枝头上的鸟的，结果看到了小外甥坐在凳子上剥毛豆的样子，却照了他。最让我惊奇的是，我外甥的脊背、头型、弯曲着的双腿与这个孩子的脊背、头型、弯曲着的双腿竟是那样的相似。

　　然而，我知道这个孩子，肯定不是我外甥。

　　我外甥的头发虽然也总是长得很长的，但那是因为他不肯理发。每次要他理发，大人们总要允诺他许多很优惠的条件，比如晚上不逼他用功写字，比如让他去小镇上逛一趟，再比如同意他养一只狗。仿佛那不是让他理发，而是让他代别人去牺牲似的。我外甥的衣服虽然也常是破的，但那是因为他爬树被树枝挂破的，或是因为与同龄的孩子打架被人家扯破的，或者干脆是他自己不知好歹地拿了一把刀子，在身上试着它的锋利，把衣服硬割破的。我的外甥虽然也总是不穿袜子，但那是因为他不肯穿，他嫌穿袜子麻烦，嫌穿袜子束缚得难受。我亲眼几次看到他的妈妈追着他哄他穿袜子。

　　我的外甥是无忧无虑的，是在一群亲人的疼爱娇宠中，几乎没有一丝阻碍地流露着他的童真与天性的。他能与我的儿子比赛着吃冰棍，一口气吃掉八根，然后肚子疼，疼得在地上“哎哟哎哟”地乱打滚儿，吓得他的奶奶、外婆惊慌失措。家里来了客人，他的妈妈让他去小商店买酱油。他提着空酱油瓶一路走，一路用竹竿儿劈杀路边的青草与庄稼。后来，他发现一只野兔，追野兔去了。野兔没有追着，却遇到了另一个小孩，他便与那个孩子到河边捉虾去了，早把买酱油的事忘在了脑后。这里，他的妈妈却在等着他的酱油炒菜款待客人而一次又一次站到门口往路上眺望呢。那天，他决定要做一次化学试验，把捡来的塑料瓶盖之类的东西放在一块铁板上，再把铁板放在炭炉上。那塑料便开始熔化，他就用一根筷子去搅动。塑料沾在了筷子上，他随意一甩，一大滴滚热的塑料熔液便甩在了光着的腿上，疼得他一边大声尖叫，一边往河里跑去。皮烫破了，他眼泪汪汪，搞得一家人都围着他，一边骂着他，一边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都要把他的烫伤弄到自己的腿上而就是不要烫着他似的。那几天，他在温暖的爱抚中，一边显得很娇气，一边又显出一副牛气烘烘的样子，仿佛他是个英雄，仿佛那伤是在战场上被人家用刀砍的似的。外甥长大了，进城里住校读中学了。城里住着三个姨。那三个姨几乎时时刻刻将他的冷暖放在心头。他的鞋、袜、衣服还不等脏，就被姨们逼着换下取回家中洗了。他也懂事了，知道脸红了，对大人们的疼爱倒一日一日地不习惯起来了。

　　这小小的擦鞋童，他也有一个我外甥那样的童年吗？他坐在那样肮脏的小凳上，用那双本应该捕鸟的手，本应该抚摸狗的柔软长毛的手，本应该翻动连环画本的手，本应该牵拉着大人衣角走在闹市上的手，在那些不住地伸到眼前来的鞋上小心翼翼地涂着鞋油，在吃力地不停地牵动着擦布。当黄昏来临，行人渐稀，微黄的路灯亮起，终于不再有肮脏的鞋伸到他的面前时，他仰起疲倦的面孔，那对依然乌黑但却显得有点黯淡的眼睛，将会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