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文帝纪》读书报告

《三国志文帝纪》读书报告

溯时间的逆流而上，凭借泛黄的书简，我在洛阳空蒙的月色中认出了你，峨冠博带披衣彷徨的你，曹子桓。
　　
　　如若，如若我未曾在佶屈聱牙的文字中捕捉到你的名字，那么洛阳对我而言也只是一个遥远的地名。而如今我的眼前是北邙山的芳草离离，碧草之下，黄土之下，沉睡着已离开这人世近一千八百年的你。我翻开书页，《三国志·文帝纪》两万余言，冰冷的文字之后，是你孤单的身影。
　　
　　——看见你我才知道，一个帝王也是会孤单的，哪怕你身居至高的位置。
　　
　　你生于战乱的灵帝中平四年。你出身时，你那雄才大略的父亲正闲居，然而未满三年便重又征战四方。童年的你，本会像诸位幼弟一样长于妇人之手，却意外得到了父亲的眷顾：他为你取名“丕”，取字“子桓”。——并非随口而出，这两个寓意为“大”的字，无疑是他对你深远的期望。你在《典论·自叙》中说“余时年五岁。上以四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以时之多难，故每征，余常从”，却未提及你令史书称道的文才：“年八岁，能属文，有逸才，遂博贯古今经传诸子百家之书”。世人皆称曹子建才高八斗，却谁知你也是少年聪慧，文武双全。
　　
　　你本该就这样做着一个出众的佳公子，奈何命运这双翻云覆雨手轻轻拨弄了一下，你文武双全的兄长曹昂在在宛城战死，你便被推上了夺嫡的风口浪尖。你的父亲是属意你的，才二十四岁你便当上了五官中郎将、副丞相，俨然日后的接班人。透过书页，我也可以看到那时候你的意气风发，甚至敢在父亲眼皮底下娶了倾国倾城的佳人甄宓。可是，可是你还是寂寞的。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那一年，你推开故乡谯郡老屋的房门，静静地在那片土地，种甘蔗。“掘中堂而为圃，植诸蔗于前庭。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你看着甘蔗从夏日的繁盛到秋末的衰败，甚至写了《感物赋》。我时常想，要怎样一个敏感而寂寞的人，才能在二十一岁的盛年，这样轻易抛掷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时光？这和史书上的你简直判若两人。
　　
　　《三国志》说你“矫情自饰”，说你心机深重才夺了这天下。“尧舜之事，吾知矣”，简直是小人得志的暴发户嘴脸。说曹植壮怀激烈“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而你“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不务正业。可是我觉得，你只是寂寞，寂寞地看着这个本就属于你的位置（无论立嫡立长，王位都属于你）。“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静夜里万籁俱寂，你一个人披衣彷徨，俯视清流波，仰看明月光，俯仰之间，一夜就过去了。你三十三岁那年登上至高的位置，我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皇帝，这样的心，也能体会百姓的苦楚。
　　
　　你的确是个勤政的君主。“三年……秋七月，冀州大蝗，民饥，使尚书杜畿持节开仓廪以赈之。”如此类之事迹，史册之中，不可尽数。“丧乱悠悠过纪，白骨从横万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将以时整理。”你知道，若疏于政事，你会和汉献帝一样的下场。谁说你是个血腥阴暗的皇帝呢？你甚至没有对自己的弟弟们赶尽杀绝，哪怕他们一个个觊觎你的王位。七步成诗的故事不过是《世说新语》中文人自以为是的谎言，曹植甚至故于你身后，还被追封陈王。你在幼弟曹冲早夭后大哭，不顾父亲“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的斥责。你是个重感情的人，所以你的诗风永远不可能像弟弟那样恣肆，总是内敛得像结痂了的伤。
　　
　　——于是后人皆推崇曹植，才高八斗，七步成诗。而你，却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甚至，连陵墓在何处也无人知晓。
　　
　　那年十月你写了《终制》，载入你的传记：“……夫葬也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见也。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礼不墓祭，欲存亡之不黩也，为棺椁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而已。……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你下令薄葬，墓地不封不树，只盖上一抔黄土。历代帝王皆求仙，奢望长生不老，然而你清醒地看到死亡的必然，甚至提早做好了准备。“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只是……曹操墓的发现惊了天下，而如今首阳山的荠麦弥漫了阡陌，我再也找不到你的坟墓。
　　
　　“曹——子——桓。”我在首阳山茫茫碧草之上唤你。野草枯而复青，一千八百载，比起你不过四十岁的寿命，何其长！“丁巳，帝崩于嘉福殿，时年四十。六月戊寅，葬首阳陵。自殡及葬，皆以终制从事。”史书中这样简单一句，轻轻地掩埋了你的踪迹。你……可能安息？
　　
　　我在这个七月又忆及你，放下书卷，正是星汉西流，夜色未央。仿佛见你月下彷徨，低吟着“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然而你的惆怅，是为了所谓的“香草美人”，还是为了你遥不可及的理想？你屡次南征，为的是平定天下。然而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止步长江。你说“吴会非我乡”，可你终生也不曾触摸到那片土地。
　　
　　你无愧于一个帝王。后世给你的谥号是“文”，经天纬地、道德博闻、勤学好问、慈惠爱民曰文。陈寿亦评价你：“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若加之旷大之度，励以公平之诚，迈志存道，克广德心，则古之贤主，何远之有哉！”但在我心里，你只是个诗人。有时候，你就是能让我们宁可自欺也不愿质疑你诗文中的细腻与深情。矫情自饰也好，人格分裂也罢，作为文人，你无疑是成功的。？
　　
　　有人说，“子桓诗有文士气，一变乃父悲壮之习也。”你的《燕歌行》是七言诗的鼻祖，《典论·论文》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篇文学评论。建安三曹中，你的名气不如以刚健着称的父亲、以华丽着称的弟弟，但这清淡如月光的文字，才是身居帝王位置高处不胜寒的你。
　　
　　王夫之说：“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大抵如此。……子建以是压倒阿兄，夺其名誉。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帝王的位置，带给你的不是泼天的人间富贵，反而是隽逸出尘的仙气。你是个好皇帝，但是比起帝王，我更愿意你做一个诗人，游宴赋诗，美酒华服，“恣意遨游，从君所喜”。只要你还保有那颗敏感的初心，只要你身后留下华美的篇章，足矣。身前的富贵名利如草头露水，身后的文采风流却如繁花似锦，至今年年犹在。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是谁又吟起苏轼的《陌上花》？让我又在洛阳空蒙的月色中寻到了你，峨冠博带披衣彷徨的你，子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