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作家选刊2005年第01期十七岁的单车

　　作者：薇雅宁宁

　　高二的最后几个月，我搬进学校崭新的公寓楼，从此开启一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生活。几天前我将我漂亮的白色单车擦洗干净锁进角落。当厚重的铁门缓缓闭合，我清晰地听到那些逝去的岁月在跟我说告别。

　　它们那样恋恋不舍，我却是义无返顾。

　　去年夏天，墨格的家从城西搬到我居住的小区。那时我们同在小城里最好的高中念书，于是开始结伴在通往学校的路上往返来回。我们各自有着漂亮的单车。我的月白色公主车，墨格的冰蓝色跑车。它们飞起来的时候那些崭新的金属链条会像路易十六时期的金币一样闪出熠熠的光亮。每个清晨与夜晚，我们两个小姑娘，沿着笔直延展的道路，或是快乐或是忧伤地悠悠而过。

　　去学校的路并不太长，却是这条不长的路给过我们无穷的回忆。那是条宽敞而略微寂寞的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树，拐角处一座小小的婉约石桥，桥下暗淡凝滞的流水。夏天的时候，阳光穿过层叠的绿色叶子，在青灰色路面划下班驳阴影；秋天则有大片的落叶，在风中旋转着像张开翅膀的鸟飞远。我和墨格骑着单车在路上走走停停，从尘土弥漫到灯火璀璨，从大雪分飞到扬花轻落，之间总有潜在的倾诉。我们一起为路面的浮尘刻下清晰的印记，而时光就在单车飞驰的罅隙里打马而过，渐行渐远。

　　那是我们曾经一眼望穿地老天荒的生活。光芒四射的高中校园，白色的实验楼，凋零的樱花花瓣，浓郁的树阴，还有来来去去许多或闲散或匆忙的孩子。我与墨格披挂着满身文字，整日穿梭于西厢记牡丹亭的良辰美景闲愁万种中乐此不疲。我们同样迷恋着烟雨飘摇的宋朝，爱上那里的玉树流光浅吟清唱，爱上那些穿过泛黄时间旖旎而行的江南女子。旧朝盛放的华彩并未因时光的久远而黯然失色，姑苏城外的暮鼓晨钟也不曾为年华的折裂而匿迹销声。它看起来依旧是那样温润新鲜，有土壤萌芽的清新味道。那些文字幻化做绚烂的花朵次第绽放在我们的手指间。精致而美丽，叙述着我们不断延展的繁华传说。

　　你说那些明媚的忧伤无处隐藏，天堂的冰雪来自何方。

　　你看生活是一条光河，从永久以前流到永久。

　　在我们都以为这种云淡风清的日子能够延续至整个高中结束的时候，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改变了。那年暑假我和墨格一起参加了学校的补习班。依旧是同样的路，同样的风景，同样的人。只在单车到站的时候，墨格独自走进了楼上理科班的教室。她抗争了这么久，可最终敌不过。我看到她在数学课本上写下的字。“我抗争了整个夏天，为我深爱的文字做最后的申诉，可我还是失败了。在我填下理科的那一刻，她们就死掉了，为了填饱我明天的肚子死掉了。关于中文系老先生的理想与我擦肩而过，那些曾经开放在我手指间的清丽花朵，现在凋零在我的脚边。”

　　我们原本相同的道路在高一的暑假忽然出现岔道。而墨格将自己的心念从那些良辰美景里迅速抽离。我看着她沿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不断有花朵凋落在她的脚边最终消失不见。四周的画面不断更迭，来来去去都是些忧伤的脸。

　　燥热的暑假之后，生活被我们重新做了诠释。我坐在文科班暧昧的教室里安静地念书写字，在电脑上打出大段的文字发给催我的编辑，落寂却是温暖的微笑。而我的墨格，坐在隔壁理科班的教室里费力地摆弄着左手定则右手定则，拿着艰深晦涩的参考书不停问老师各式各样的题目，在转身的瞬间将失落的目光费力隐藏。

　　而承受着这份巨大的反差凝聚形成的悲哀的，不知是我，还是墨格。

　　分班之后，墨格极少再谈起我们深爱着的文字。偶尔提及时，她的眸仁会猛的变明亮，然后忽又暗淡下来。那种瞬间变化的表情或许可以称之为失落。当我在自己心爱的路上走远时，她却将它们全部遗弃了。她甚至沿着我完全不熟悉的另一个方向，背道而驰。那些明亮的过往，如同散落在十七岁道路上的朵朵扬花，飞扬在车轮疾行而过的远方，再也看不见。

　　我们依旧结伴走完回家的路，却是越来越多的缄默不语。两个人并肩在一起，却都在逃避着彼此询问的眼神。像是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只能机械地应对。我记得斯芬克司只说过一句话：一粒沙子就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就是一粒沙子。现在就让我们沉默下去吧。

　　那么让我们沉默下去吧，沉默地观望路上转瞬即逝的风景。那些每日在身边流过，却始终不曾在意的风景。

　　长久以来，路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而我们年少时精致的容颜，也在那些匆匆再匆匆的影子里逐渐老去。有时我会想起过去的许多年，梧桐树的绿色叶片缀满时光，两个面容干净的小姑娘在刺眼的阳光里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有茫然而天真的神情。手中写满词句的花瓣以一个温柔拥抱的姿势纷纷扬扬地落下。稚嫩的声音解读着它们，一些华美却潜藏悲哀的字句袅袅流出又如烟般消散。

　　“风微台殿响笙簧，空翠冷霓裳。池畔藕花深处，清澈夜闻香。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蛰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清涩的声音与忧伤的旋律，始终盘旋在我们并肩走过的道路上，经久不散。

　　直到有天，那条路上只剩下一辆月白色单车，晃晃悠悠地驶过。

　　直到有天，路上一片岑寂。年华折裂，弦音销声。偶尔几片记载着泛黄往事的落叶，伴着萧瑟的冷风，散落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