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月亮阅读答案

王东写的

拉开窗帘，侧着身子躺在床上，看月亮窗过玻璃照在我身上的影子。这是一年里最好的月亮，大而饱满，明亮得有点儿象太阳。这亮亮的月亮照亮着我的心境。透过窗子，看月亮在无风无云的夜里亮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我的父亲。似乎从小就没受到母亲的呵护和关爱，记忆里温暖的结点全部来自父亲。
　　这样亮亮月光的晚上，我总是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在一条不太平坦的村路上。父亲走在前面，他总是习惯地佝着背，背着手，碎步地走在前面。我不需要抬头就能捉到父亲的影子。大大的月亮让父亲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我踩住了父亲的影子就等于是拖住了父亲。大月亮也为我拖出一条影子。父亲的影子大，我的影子小。我总是刻意地把自己的影子藏进父亲的影子里去。所以，我需要不紧不慢不疏不密地跟住父亲的步伐，我需要小心地保持跟父亲的距离，跟得太疏会让我的影子从父亲的影子里游离出来，跟得太紧又会不小心踩到父亲的脚后跟。父亲的步子大，我的步子小，父亲的一步可能是我的两步或两步半，这为我的游戏增添了很大难度，理论上我很难与父亲保持合适的距离。我有时快半步，有时慢半步。快半步的时候，我的小脚几乎踩到父亲的大脚，慢半步的时候，我的影子就爬出了父亲的影子。我总是想办法调整自己的步子大小，让自己的步子正好是父亲的整除数，但是这个不好调整，常常要调试好多次才能有所进步。有几次我几乎调整好了，几乎跟上了父亲的步伐，而我们的路不是恰好走完了，就是拐了弯，拐到了月亮的另一个方向。还有几次，我在我们还没有拐弯的时候就调整好了步伐，不大也不小，不疏也不密，我的影子恰好藏在了父亲的影子里面，很安全，也很平稳。但是父亲恰好回过头来跟我说一句话，或是停下来在鞋窠上磕一下烟锅——父亲的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轻松破坏了我的蓄谋。
　　那段路的起点是我家，终点是生产队的饲养场。父亲是饲养员。我喜欢饲养场的大炕，父亲总是把四面透风的饲养场的大炕烧得滚热。我喜欢父亲热乎乎的被窝。这样中秋或中秋之前的季节，父亲总是能象变戏法一样变出一穗烧熟的苞米，喷香喷香地散发出热气。父亲两手倒着小心地磕去上面沾着的黑灰，然后递给我，嘱咐说：别烫着，慢点吃。我总是顾不上回答，大口小口地吸溜着，把那些饱满的外脆里嫩的粮食粒吞进肚子里。然后黑着嘴和牙齿钻进父亲的怀里，心满意足地睡觉。
　　那年月粮食紧缺，到了中秋，青黄不接，人和牲口都吃不上粮食。生产队把不能成熟的青苞米连杆割回来，铡成段喂马。父亲每天在马料里挑出一穗给我。我吃苞米的时候，父亲坐在炕沿上抽烟。父亲屁股朝里头朝外坐着，两条腿垂在地下。父亲低着头，好象在看自己的鞋。父亲的鞋是黄胶鞋。除了冬天，父亲春夏秋三个季节不变地穿一双解放牌的黄胶鞋。有时鞋旁边坏了，鞋耳朵向外翻出去，父亲用一根细麻绳将它们细心地捆好。因为一双鞋要穿得太久，父亲的鞋带早就烂掉了。有时鞋前尖的橡胶穿酥了坏一个窟窿，父亲就用一块皮子缝补它们。但是这种缝补不怎么有效果，因为鞋前尖的橡胶整块都有些酥，被针穿过之后，就更糟烂了，一不小心就会整体地掉下来。所以父亲穿针的时候，需要很小心地让针脚参差不齐，让针眼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这就让父亲的缝补技术显得很差，而且很难看。这个缝补的办法，好处是能让父亲的鞋多穿一阵子，但也有一个坏处，就是会从针脚处进土，所以父亲总是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把鞋脱下来，倒一倒里面的土。父亲是爱干净的人，他四季不穿袜子，因为没有袜子可穿。冬季的时候，父亲就会用一些破布将脚包起来再穿进鞋里，那些脚布，通常都是白色或淡蓝色，父亲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
　　父亲看我吃完了，才去把灶里的火添好，拿一块木板把灶坑挡住，再拿一个破麻袋片盖住，这样做的目的是让炕能热到天亮。父亲总是帮我把被角掖好，再把夹袄脱下来，压到我脚底的被子上。我和父亲盖同一条被子，被子不大，前半夜我滚在父亲的怀里睡热了，就会踢蹬着把脚伸出来。父亲怕自己睡熟了，冻坏了我，睡前总是把他的夹袄压在我的脚底，这样即使我蹬了被子，我的身上，还留着父亲的大夹袄。
　　除了在生产队里喂马，父亲还赶着一挂牛车，也是生产队的。父亲用牛车把成熟的玉米穗子拉回生产队。我坐在高高的玉米上面，有时就坐累了，就躺在那些玉米上面看天。
　　星星比月亮来得早，先来几颗，然后越来越多。月亮是星星唱了几首歌儿之后才来的。但月亮一来，星星们立刻就缄了口。月亮也不怎么说话，她很矜持，很小步地从东边的榆树桠上，一点一点地移过来。月亮不说话也好象有音乐声，所以月亮出来以后乌鸦们都不乱叫。我总是很仔细地听着月亮的脚步声。那些脚步声合在父亲的吆牛声里。父亲的吆牛声很有特色，婉转而悠长，好象是为月亮打着拍子。牛也不说话，牛只踢趿踢趿地踏着土路，发出并不响亮的声音，好象是一个一个小小的音节。父亲的牛车偶尔发出呀咦的声音，一摇一摇的。我躺在这样的摇篮里，听着月亮的歌子，每次都听不完整曲就睡着了，一直睡到饲养场，父亲将我从车上抱下来。父亲一抱我我就醒了。醒了就饿了。父亲说，你先回家去吃饭。我不，我总是等到父亲卸完车，给每一个牲口添好草料，跟在父亲的身后一起回家。
　　父亲去世的时候是正月。早春的雪还没有化尽，月亮的脸惨白惨白的。父亲整晚都没有说话，半张着嘴吸气和呼气。父亲的鼻子象眼睛一样塌了下去，用嘴呼吸。那些气被父亲艰难地吸进去，却仿佛并没有呼出来，而是游到了他的身体深处。他的身体也塌了下去，父亲的身体没有肉，只有皮包着一堆骨头。整个晚上，月亮都在窗外探头探脑。早春的月亮不好看，它好象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惨白着脸，头发蓬乱，目光游离。这样的月亮在父亲的床前并不能做多久停留。早春正月的月亮，被风刮得瑟瑟发抖，顾不上老朋友是不是就要离它而去。
　　父亲也顾不上他的这个老朋友是否造访，父亲的牵挂太多。父亲生了七个儿女，一个一个都已长大成人。父亲惦着儿女们能不能象他一样照顾好他的孀妻。父亲将一缕游丝艰难地吸进去，再吸进去，贪婪地不肯吐出来，却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母亲趴在父亲的耳边大声喊：你放心地走吧，我好好的，他们都孝顺，我能好好的。父亲还是不肯把那一口气吐出来。
　　最后一次去看父亲，是去年秋天。父亲的坟头长了荒草，我很想斩掉那些荒草，象别人家的坟一样，压上黄纸。可是忽然地就想到，这些草，可能是父亲特意留在那里的。没了它们，父亲的月亮，来看老朋友的时候，住在哪里呢？